貞觀政要卷第五
論仁義第十三
貞觀元年。太宗曰。朕看古來帝王。以仁義為治者。國祚延長。任法御人者。雖救弊於一時。敗亡亦促。既見前王成事。足是元龜。今欲專以仁義誠信為治。望革近代之澆薄也。黃門侍郎王珪對曰。天下彫喪日久。陛下承其餘弊。弘道移風。萬代之福。但非賢不理。維在得人。太宗曰。朕思賢之情。豈捨夢寐。給事中杜正倫進曰。世必有才。隨時所用。豈待夢傅說。逢呂尚。然後為治乎。太宗深納其言。
貞觀二年。太宗謂侍臣曰。朕謂亂離之後。風俗難移。比觀百姓漸知廉恥。官人奉法。盜賊日稀。故知人無常俗。但政有治亂耳。是以為國之道。必須撫之以仁義。示之以威信。因人之心。去其苛刻。不作異端。自然安靜。公等宜共行斯事也。
貞觀四年。房玄齡奏言。今閱武庫。甲仗勝隋日遠矣。太宗曰。飭兵備寇。雖是要事。然唯欲卿等以存心理道。務盡忠貞。使百姓安樂。便是朕之甲仗。隋煬帝豈為甲仗不足。以至滅亡。正由仁義不修。而群下怨叛故也。宜識此心。
貞觀十三年。太宗謂侍臣曰。林深則鳥棲。水廣則魚游。仁義積則物自歸之。人皆知畏避災害。不知行仁義則災害不生。夫仁義之道。當思之在心。常令相繼。若斯須懈怠。去之已遠。猶如飲食資身。恆令腹飽。乃可存其性命。王珪頓首曰。陛下能知此言。天下幸甚。
論忠義第十四
馮立。武德中為東宮率。甚被隱太子親遇。太子之死也。左右多逃散。立歎曰。豈有生受其恩。而死逃其難。於是率兵犯玄武門。苦戰。殺屯營將軍敬君弘。謂其徒曰。微以報太子矣。遂解兵遁於野。俄而來請罪。太宗數之曰。汝昨者出兵來戰。大殺傷吾兵。將何以逃死。立飲泣而對曰。立出身事主。期之効命。當戰之日。無所顧憚。因歔欷悲不自勝。太宗慰勉之。授左屯衞中郎將。立謂所親曰。逢莫大之恩。幸而獲免。終當以此奉荅。
未幾。突厥至便橋。率數百騎。與虜戰於咸陽。殺獲甚眾。所向皆披靡。太宗聞而嘉歎之。時有齊王元吉府左車騎謝下叔方。率府兵與立合軍拒戰。及殺敬君弘,中郎將呂衡王師不振。奉府護軍尉尉遲敬德。乃持元吉首以示之。叔方下馬號泣。拜辭而遁。明日出首。太宗曰。義士也。命釋之。授右翊衞郎將。
貞觀元年。太宗嘗從容言及隋亡之事。慨然歎曰。姚思廉不懼兵刃。以明大節。求諸古人。亦何以加也。思廉時在洛陽。因寄物三百段。并遺其書曰。想卿忠節之風。故有斯贈。
初。大業末。思廉為隋代王侑侍讀。及義旗剋京城時。代王府僚多駭散。惟思廉侍王。不離其側。兵士將昇殿。思廉厲聲謂曰。唐公舉義兵。本匡王室。卿等不宜無禮於王。眾服其言。於是稍卻。布列階下。須臾高祖至。聞而義之。許其扶代王侑至順陽閤下。思廉泣拜而去。見者咸歎曰。忠烈之士。仁者有勇。此之謂乎。
貞觀二年。將葬故息隱王建成。海陵王元吉。尚書右丞魏徵與黃門侍郎王珪。請預陪送。上表曰。
臣等昔受命太上。委質東宮。出入龍樓。垂將一紀。前宮結釁宗社。得罪人神。臣等不能死亡。甘從夷戮。負其罪戾。寘錄周行。徒竭生涯。將何上報。陛下德光四海。道冠前王。陟岡有感。追懷棠棣。明社稷之大義。申骨肉之深恩。卜葬二王。遠期有日。臣等永惟疇昔。忝曰舊臣。喪君有君。雖展事君之禮。宿草將列。未申送往之哀。瞻望九原。義深凡百。望於葬日。送至墓所。
太宗義而許之。於是宮府舊僚吏。盡令送葬。
貞觀五年。太宗謂侍臣曰。忠臣烈士。何代無之。公等知隋朝誰為忠貞。王珪曰。臣聞太常丞元善達。在京留守。見羣賊縱橫。遂轉騎遠詣江都諫煬帝。令還京師。既不受其言。後更涕泣極諫。煬帝怒。乃遠使追兵。身死瘴癘之地。有虎賁郎中獨孤盛。在江都宿衛。宇文化及起逆。盛惟一身。抗拒而死。
太宗曰。屈突通為隋將。共國家戰於潼關。聞京城陷。乃引兵東走。義兵追及於桃林。朕遣其家人往招慰。遽殺其奴。又遣其子往。乃云。我蒙隋家驅使。已事兩帝。今者吾死節之秋。汝舊於我家為父子。今則於我家為仇讎。因射之。其子避走。所領士卒多潰散。通惟一身。向東南慟哭盡哀。曰。臣荷國恩。任當將帥。智力俱盡。致此敗亡。非臣不竭誠於國。言盡。追兵擒之。太上皇授其官。每託疾固辭。此之忠節。足可嘉尚。因敕所司。採訪大業中直諫被誅者子孫聞奏。
貞觀六年。授左光祿大夫陳叔達禮部尚書。因謂曰。武德中。公曾進直言於太上皇。明朕有克定大功。不可黜退云。朕本性剛烈。若有抑挫。恐不勝憂憤。以致疾斃之危。今賞公忠謇。有此遷授。叔達對曰。臣以隋氏父子。自相誅戮。以至滅亡。豈容目覩覆車。不改前轍。臣所以竭誠進諫。太宗曰。朕知公非獨為朕一人。實為社稷之計。
貞觀八年。先是桂州都督李弘節以清慎聞。及身歿後。其家賣珠。太宗聞之。乃宣於朝。曰。此人生平。宰相皆言其清。今日既然。所舉者豈得無罪。必當深理之。不可捨也。
侍中魏徵承間言曰。陛下平生言此人濁。未見受財之所。今聞其賣珠。將罪舉者。臣不知所謂。自聖朝以來。為國盡忠。清貞慎守。終始不渝。屈突通。張道源而已。通子三人來選。有一匹羸馬。道源兒子不能存立。未見一言及之。今弘節為國立功。前後大蒙賞賚。居官歿後。不言貪殘。妻子賣珠。未為有罪。審其清者。無所存問。疑其濁者。旁責舉人。雖云疾惡不疑。是亦好善不篤。臣竊思度。未見其可。恐有識聞之。必生枉議。
太宗撫掌曰。造次不思。遂聞此語。方知談不容易。並勿問之。其屈突通。張道源兒子。宜各與一官。
貞觀七年。太宗將發諸道。黜陟使。畿內道。未有其人。太宗親定。問於房玄齡等曰。此道事最重。誰可充使。右僕射李靖曰。畿內事大。非魏徵莫可。太宗作色曰。朕今欲向九成宮。亦非小。寧可遣魏徵出使。朕每行不欲與其相離者。適為其見朕是非得失。公等能正朕。不可因輒有所言。大非道理。乃即令李靖充使。
貞觀九年。蕭瑀為尚書左僕射。嘗因宴集。太宗謂房玄齡曰。武德六年已後。太上皇有廢立之心。我當此日。不為兄弟所容。實有功高不賞之懼。蕭瑀不可以厚利誘之。不可以刑戮懼之。真社稷臣也。乃賜詩曰。疾風知勁草。板蕩識誠臣。瑀拜謝曰。臣特蒙誡訓。許臣以忠諒。雖死之日。猶生之年。
貞觀十一年。太宗行至漢太尉楊震墓。傷其以忠非命。親為文以祭之。房玄齡進曰。楊震雖當年夭枉。數百年後方遇聖明。停輿駐蹕。親降神作。可謂雖死猶生。沒而不朽。不覺助伯起幸賴欣躍於九泉之下矣。伏讀天文。且感且慰。凡百君子。焉敢不勗勵名節。知為善之有效。
貞觀十一年。太宗謂侍臣曰。狄人殺衛懿公。盡食其肉。獨留其肝。懿公之臣弘演。呼天大哭。自出其肝。而內懿公之肝於其腹中。今覓此人。恐不可得。
特進魏徵對曰。昔豫讓為智伯報讎。欲刺趙襄子。襄子執而獲之。謂之曰。子昔事范中行氏乎。智伯盡滅之。子乃委質智伯。不為報讎。今即為智伯報讎何也。讓荅曰。臣昔事范中行。范中行以眾人遇我。我以眾人報之。智伯以國士遇我。我以國士報之。在君禮之而已。亦何謂無人焉。
貞觀十二年。太宗幸蒲州。因詔曰。隋故鷹擊郎將堯君素。往在大業。受任河東。固守忠義。克終臣節。雖桀犬吠堯。有乖倒戈之志。疾風勁草。實表歲寒之心。爰踐茲境。追懷往事。宜錫寵命。以申勸獎。可追贈蒲州刺史。仍訪其子孫以聞。
貞觀十二年。太宗謂中書侍郎岑文本曰。梁陳名臣。有誰可稱。復有子弟堪招引否。文本奏言。隋師入陳。百司奔散。莫有留者。惟尚書僕射袁憲。獨在其主之傍。王世充將受隋禪。羣僚表請勸進。憲子國子司業承家。託疾。獨不署名。此之父子。足稱忠烈。承家弟承序。今為建昌令。清貞雅操。實繼先風。由是召拜晉王友。兼令侍讀。尋授弘文館學士。
貞觀十五年。詔曰。朕聽朝之暇觀前史。每覽前賢佐時。忠臣徇國。何嘗不想見其人。廢書欽歎。至於近代以來。年歲非遠。然其胤緒。或當見存。縱未能顯加旌表。無容棄之遐裔。其周隋二代名臣。及忠節子孫。有貞觀已來。犯罪配流者。宜令所司。具錄奏聞。於是多從矜宥。
貞觀十九年。太宗攻遼東安市城。高麗人眾皆死戰。詔令耨薩延壽。惠真等降。眾止其城下以招之。城中堅守不動。每見帝幡旗。必乘城鼓譟。帝怒甚。詔江夏王道宗築土山以攻其城。竟不能剋。太宗將旋師。嘉安市城主堅守臣節。賜絹三百匹。以勸勵事君者。
論孝友第十五
房玄齡
司空房玄齡事繼母。能以色養。恭謹過人。其母病。請醫人至門。必迎拜垂泣。及居喪。尤甚柴毀。太宗命散騎常侍劉洎。就加寬譬。遺寢床。粥食。鹽菜。
虞世南
虞世南。初仕隋。歷起居舍人。宇文化及殺逆之際。其兄世基時為內史侍郎。將被誅。世南抱持號泣。請以身代死。化及竟不納。世南自此哀毀骨立者數載。時人稱重焉。
元嘉
韓王元嘉。貞觀初。為潞州刺史。時年十五。在州聞太妃有疾。便涕泣不食。及至京師發喪。哀毀過禮。太宗嘉其至性。屢慰勉之。元嘉閨門修整。有類寒素士大夫。與其弟魯哀王靈夔。甚相友愛。兄弟集見。如布衣之禮。其修身潔己。內外如一。當代諸王。莫能及者。
元軌
霍王元軌。武德中。初封為吳王。貞觀七年。為壽州刺史。屬高祖崩。去職毀瘠過禮。自後常衣布服。示有終身之戚。太宗嘗問侍臣曰。朕子弟孰賢。侍中魏徵對曰。臣愚暗。不盡知其能。惟吳王數與臣言。臣未嘗不自失。太宗曰。卿以為前代誰比。徵曰。經學文雅。亦漢之間平。至如孝行。乃古之曾。閔也。由是寵遇彌厚。因令妻徵女焉。
史行昌
貞觀中。有突厥史行昌直玄武門。食而捨肉。人問其故。曰。歸以奉母。太宗聞而歎曰。仁孝之性。豈隔華夷。賜尚乘馬一疋。詔令給其母肉料。
論公平第十六
太宗即位。中書令房玄齡奏言。秦府舊左右未得官者。並怨前宮及齊府左右處分之先己。太宗曰。古稱至公者。蓋謂平恕無私。丹朱。商均子也。而堯舜廢之。管叔。蔡叔兄弟也。而周公誅之。故知君人者。以天下為公。無私於物。昔諸葛孔明小國之相。猶曰。吾心如穪。不能為人作輕重。況我今理大國乎。朕與公等衣食出於百姓。此則人力已奉於上。而上恩未被於下。今所以擇賢才者。蓋為求安百姓也。用人但問堪否。豈以新故異情。凡一面尚且相親。況舊人而頓忘也。才若不堪。亦豈以舊人而先用。今不論其能不能。而直言其嗟怨。豈是公之道邪。
貞觀元年。有上封事者。請秦府舊兵並授以武職。追入宿衛。太宗謂曰。朕以天下家。不能私於一物。惟有才行是任。豈以新舊為差。況古人云。兵猶火也。弗戢將自焚。汝之此意。非益政理。
貞觀元年。吏部尚書長孫無忌。嘗被召不解佩刀入東上閣門。出閣門後。臨門校尉始覺。尚書右僕射封德彝議以監門校尉不覺。罪當死。無忌誤帶刀入。徙二年。罰銅二十斤。太宗從之。
大理少卿戴冑駁曰。校尉不覺。無忌帶刀入內。同為誤耳。夫臣子之於尊極。不得稱誤。准律云。供御湯藥。飲食。舟船。誤不如法者。皆死。陛下若錄其功。非憲司所決。若當據法。罰銅未為得理。太宗曰。法者。非朕一人之法。乃天下之法。何得以無忌國之親戚。便欲撓法耶。更令定議。德彝執議如初。太宗將從其議。冑又駮奏曰。校尉緣無忌以致罪。於法當輕。若論其過誤。則為情一也。而生死頓殊。敢以固請。太宗乃免校尉之死。
是時朝廷大開選舉。或詐偽有階資者。太宗令其自首。不首。罪至于死。俄有詐偽者事洩。冑據法斷流以奏之。
太宗曰。朕初下敕。不首者死。今斷從法。是示天下以不信矣。冑曰。陛下當即殺之。非臣所及。既付所司。臣不敢虧法。太宗曰。卿自守法。而令朕失信耶。冑曰。法者。國家所以布大信於天下。言者。當時喜怒之所發耳。陛下發一朝之忿。而許殺之。既知不可。而寘之以法。此乃忍小忿而存大信。臣竊為陛下惜之。太宗曰。朕法有所失。卿能正之。朕復何憂也。
貞觀二年。太宗謂房玄齡等曰。朕比見隋代遺老。咸稱高熲善為相者。遂觀其本傳。可謂公平正直。尤識治體。隋室安危。繫其存歿。煬帝無道。枉見誅夷。何嘗不想見此人。廢書欽歎。又漢魏已來。諸葛亮為丞相。亦甚平直。嘗表廢廖立。李嚴於南中。立聞亮卒。泣曰。吾其左袵矣。嚴聞亮卒。發病而死。故陳壽稱亮之為政開誠心。布公道。盡忠益時者。雖讎必賞。犯法怠慢者。雖親必罰。卿等豈可不企慕及之。朕今每慕前代帝王之善者。卿等亦可慕宰相之賢者。若如是。則榮名高位。可以長守。玄齡對曰。臣聞理國要道。在於公平。正直。故尚書云。無偏無黨。王道蕩蕩。無黨無偏。王道平平。又孔子稱。舉直錯諸枉。則民服。今聖慮所尚。誠足以極政教之源。盡至公之要。囊括區宇。化成天下。太宗曰。此直朕之所懷。豈有與卿等言之而不行也。
長樂公主。文德皇后所生也。貞觀六年。將出降。敕所司資送。倍於長公主。魏徵奏言。昔漢明帝欲封其子。帝曰。朕子豈得同於先帝子乎。可半楚淮陽王。前史以為美談。天子姊妹為長公主。天子之女為公主。既加長字。良以尊於公主也。情雖有殊。義無等別。若令公主之禮。有過長公主。理恐不可。實願陛下思之。太宗稱善。乃以其言告后。后歎曰。嘗聞陛下敬重魏徵。殊未知其故。而今聞其諫。乃能以義制人主之情。真社稷臣矣。妾與陛下結髮為夫妻。曲蒙禮敬。情義深重。每將有言。必俟顏色。尚不敢輕犯威嚴。況在臣下。情疏禮隔。故韓非謂之說難。東方朔稱其不易。良有以也。忠言逆耳而利於行。有國有家者。深所要急。納之則世治。杜之則政亂。誠願陛下詳之。則天下幸甚。因請遣中使賚帛五百匹。詣徵宅以賜之。
刑部尚書張亮坐謀反下獄。詔令百官議之。多言亮當誅。惟殿中少監李道裕奏亮反形未具。明其無罪。太宗既盛怒。竟殺之。俄而刑部侍郎有闕。令宰相妙擇其人。累奏不可。太宗曰。吾已得其人矣。往昔李道裕議張亮云。反形未具。可謂公平矣。當時雖不用其言。至今追悔。遂授道裕刑部侍郎。
貞觀初。太宗謂侍臣曰。朕今孜孜求士。欲專心政道。聞有好人。則抽擢驅使。而議者多稱彼者皆宰臣親故。但公等至公。行事勿避此言。便為形迹。古人內舉不避親。外舉不避讎。而為舉得其真賢故也。但能舉用得才。雖是子弟及有讎嫌。不得不舉。
貞觀十一年。時屢有閹宦充外使。妄有奏事發。太宗怒。魏徵進曰。閹豎雖微。狎近左右。時有言語。輕而易信。浸潤之譖。為患特深。今日之明。必無此慮。為子孫教。不可不杜絕其源。太宗曰。非卿。朕安得聞此語。自今已後。充使宜停。魏徵因上疏曰。
臣聞為人君者。在乎善善而惡惡。近君子而遠小人。善善明則君子進矣。惡惡著則小人退矣。近君子。則朝無粃政。遠小人。則聽不邪私。小人非無小善。君子非無小過。君子小過。蓋白玉之微瑕。小人小善。乃鉛刀之一割。鉛刀一割。良工之所不重。小善不足以掩眾惡也。白玉微瑕。善賈之所不棄。小疵不足以妨大美也。善小人之小善。謂之善善。惡君子小過。謂之惡惡。此則蒿蘭同嗅。玉石不分。屈原所以沉江。卞和所以泣血者也。既識玉石之分。又辨蒿蘭之臭。善善而不能進。惡惡而不能去。此郭氏所以為墟。史魚所以遺恨也。
陛下聰明神武。天姿英叡。志存泛愛。引納多塗。好善而不甚擇人。疾惡而未能遠佞。又出言無隱。疾惡太深。聞人之善。或未全信。聞人之惡。以為必然。雖有獨見之明。猶恐理或未盡。何則。君子揚人之善。小人訐人之惡。聞惡必信。則小人之道長矣。聞善或疑。則君子之道消矣。為國家者。急於進君子而退小人。乃使君子道消。小人道長。則君臣失序。上下否隔。亂亡不卹。將何以理乎。且世俗常人。心無遠慮。情在告訐。好言朋黨。夫以善相成。謂之同德。以惡相濟。謂之朋黨。今則清濁共流。善惡無別。以告訐為誠直。以同德為朋黨。以之為朋黨。則謂事無可信。以之為誠直。則謂言皆可取。此君恩所以不結於下。臣忠所以不達於上。大臣不能辯正。小臣莫之敢論。遠近承風。混然成俗。非國家之福。非為理之道。適足以長姦邪。亂視聽。使人君不知所信。臣下不得相安。若不遠慮。深絕其源。則後患未之息也。
今之幸而未敗者。由乎君有遠慮。雖失之於始。必得之於終故也。若時逢少隳。往而不返。雖欲悔之。必無所及。既不可以傳諸後嗣。復何以垂法將來。且夫進善黜惡施於人者也。以古作鑒施於己者也。鑒貌在乎止水。鑒己在乎哲人。能以古之哲王。鑒於己之行事。則貌之妍醜。宛然在目。事之善惡。自得於心。無勞司過之史。不假芻蕘之議。巍巍之功日著。赫赫之名彌遠。為人君者可不務乎。
臣聞道德之厚。莫尚於軒唐。仁義之隆。莫彰於舜禹。欲繼軒唐之風。將追舜禹之跡。必鎮之以道德。弘之以仁義。舉善而任之。擇善而從之。不擇善任能。而委之俗吏。既無遠度。必失大體。惟奉三尺之律。以繩四海之人。欲求垂拱無為不可得也。故聖哲君臨。移風易俗。不資嚴刑峻法。在仁義而已。故非仁無以廣施。非義無以正身。惠下以仁。正身以義。則其政不嚴而理。其教不肅而成矣。然則仁義。理之本也。刑罰。理之末也。為理之有刑罰。猶執御之有鞭策也。人皆從化。而刑罰無所施。馬盡其力。則有鞭策無所用。由此言之。刑罰不可致理。亦已明矣。故潛夫論曰。人君之理。莫大於道德教化也。民有性有情。有化有俗。情性者。心也。本也。俗化者。行也。末也。
是以上君撫世。先其本而後其末。順其心而履其行。心情苟正。則姦慝無所生。邪意無所載矣。是故上聖無不務理民心。故曰。聽訟。吾猶人也。必也使無訟乎。道之以禮。務厚其性。而明其情。民相愛。則無相傷害之意。動思義。則無蓄姦邪之心。若此。非律令之所理也。此乃教化之所致也。聖人甚尊德禮。而卑刑罰。故舜敕契以敬敷五教。而後任咎繇以五刑也。凡立法者。非以司民短。而誅過誤也。乃以防姦惡。而救禍患。檢淫邪。而內正道。民蒙善化。則人有士君子之心。被惡政。則人有懷姦亂之慮。故善化之養民。猶工之為麯鼓也。六合之民。猶一廕也。黔首之屬。猶荳麥也。變化云為在將者耳。遭良吏。則懷忠信而履仁厚。道惡吏。則懷姦邪而行淺薄。忠厚積。則致太平。淺薄積。則致危亡。是以聖帝明王。皆敦德化而薄威刑也。德者。所以循己也。威者。所以理人也。民之生也。猶鑠金在爐。方圓薄厚。隨鎔制耳。是故世之善惡。俗之薄厚。皆在於君世之主。誠能使六合之內。舉世之人。感忠厚之情。而無淺薄之惡。各奉公正之心。而無姦險之慮。則醇釅之俗復見於茲矣。後王雖未能遵專尚仁義。當慎刑卹典。哀敬無私。故管子曰。聖君任法不任智。任公不任私。故王天下。理國家。
貞觀之初。志存公道。人有所犯。一一於法。縱臨時處斷。或有輕重。但見臣下執論。無不忻然受納。民知罪之無私。故甘心而不怨。臣下見言無忤。故盡力以效忠。頃年以來。意漸深刻。雖開三面之網。而察見川中之魚。取捨在於愛憎。輕重由乎喜怒。愛之者罪雖重。而強為之辭。惡之者過雖小。而深探其意。法無定科。任情以輕重。人有執論。疑之以阿偽。故受罰者。無所控告。當官者莫敢正言。不服其心。但窮其口。欲加之罪。其無辭乎。又五品以上有犯。悉令曹司聞奏。本欲察其情狀。有所哀矜。今乃曲求小節。或重其罪。使人攻擊。惟恨不深。事無重條。求之法外。所加十有六七。故頃年犯者懼上聞。得付法司。以為多幸。告訐無已。窮理不息。君私於上。吏姦於下。求細過而忘大體。行一罰而起眾姦。此乃背公平之道。乖泣辜之意。欲其人和訟息。不可得也。故體論云。夫淫泆盜竊。百姓之所惡也。我從而刑罰之。雖過乎當。百姓不以我為暴者。公也。怨曠飢寒。亦百姓之所惡也。遁而陷之法。我從而寬宥之。百姓不以我為偏者。公也。我之所重。百姓之所憎也。我之所輕。百姓之所憐也。是故賞輕而勸善。刑省而禁姦。
由此言之。公之於法。無不可也。過輕亦可。私之於法。無可也。過輕。則縱姦。過重。則傷善。聖人之於法也。公矣。然猶懼其未也。而救之以化。此上古所務也。後之理獄者則不然。未訊罪人。則先為之意。及其訊之。則驅而致之意。謂之能。不探獄之所由。生為之分。而上求人主之微旨以為制。謂之忠。其當官也能。其事上也忠。則名利隨而與之。驅而陷之。欲望道化之隆。亦難矣。
凡聽訟吏獄。必原父子之親。立君臣之義。權輕重之序。測淺深之量。悉其聰明。致其忠愛。疑則與眾共之。疑則從輕者。所以重也。故舜命咎繇曰。汝作士。惟刑之恤。又復加之以三訊。眾所善。然後斷之。是以為法。參之人情。故傳曰。小大之獄。雖不能察。必以情。而世俗拘愚苛刻之吏。以為情也者。取貨者也。立愛憎者也。右親戚者也。陷怨讎者也。何世俗小吏之情。與夫古人之懸遠乎。有司以此情疑之羣吏。人主以此情疑之有司。是君臣上下通相疑也。欲其盡忠立節難矣。
凡理獄之情。必本所犯之事。以主不敢訊。不旁求。不貴多端。以見聰明。故律正。其舉劾之法。參伍其辭。所以求實也。非所以飾實也。但當參任明聽之耳。不使獄吏鍛鍊飾理成辭於手。孔子曰。古之聽獄。求所以生之也。今之聽獄。求所以殺之也。故析言以破律。任案以成法。執左道以必加也。又淮南子曰。豐水之深十仞。金鐵在焉。則形見於外。非不深且清。而魚鱉莫之歸也。故為者以苛為察。以功為明。以刻下為忠。以訐多為功。譬猶廣革。大則大矣。裂之道也。
夫賞宜從重。罰宜從輕。君居其厚。百王通制。刑之輕重。恩之厚薄。見思與見疾。其可同日言哉。且法。國之權衡也。時之準繩也。權衡所以定輕重。準繩所以正曲直。今作法貴其寬平。罪人欲其嚴酷。喜怒肆志。高下在心。是則捨準繩以正曲直。棄權衡而定輕重者也。不亦惑哉。諸葛孔明。小國之相。猶曰。吾心如秤。不能為人作輕重。況萬乘之主當可封之日。而任心棄法。取怒於人乎。
又時有小事。不欲人聞。則暴作威怒。以弭謗議。若所為是也。聞於外其何傷。若所為非也。雖掩之何益。故諺曰。欲人不知。莫若不為。欲人不聞。莫若勿言。為之而欲人不知。言之而欲人不聞。此猶捕雀而掩目。盜鐘而掩耳者。祇以取誚。將何益乎。
臣又聞之。無常亂之國。無不可理之民者。夫君之善惡。由乎化之薄厚。故禹湯以之理。桀紂以之亂。文武以之安。幽厲以之危。是以古之哲王。盡己而不以尤人。求身而不以責下。故曰。禹湯罪己。其興也勃焉。桀紂罪人。其亡也忽焉。為之無已。深乖惻隱之情。實啟姦邪之路。溫舒恨於曩日。臣亦欲惜不用。非所不聞也。臣聞堯有敢諫之鼓。舜有誹謗之木。湯有司過之史。武有戒慎之銘。此則聽之於無形。求之於未有。虛心以待下。庶下情之達上。上下無私。君臣合德者也。魏武帝云。有德之君。樂聞逆耳之言。犯顏之諍。親忠臣。厚諫士。斥讒慝。遠佞人者。誠欲全身保國。遠避滅亡者也。凡百君子。膺期統運。縱未能上下無私。君臣合德。可不全身保國。遠避滅亡乎。然自古聖哲之君。功成事立。未有不資同心。予違汝弼者也。
昔在貞觀之初。側身勵行。謙以受物。蓋聞善必改。時有小過。引納忠規。每聽直言。喜形顏色。故凡在忠烈。咸竭其辭。自頃年海無虞。遠夷懾服。志意盈滿。事異厥初。高談疾邪。而喜聞順旨之說。空論忠讜。而不悅逆耳之言。私嬖之徑漸開。至公之道日塞。往來行路。咸知之矣。邦之興衰。實由斯道。為人上者。可不勉乎。
臣數年以來。每奉明旨。深懼羣臣莫肯盡言。臣切思之。自比來人或上書。事有得失。惟見述其所短。未有稱其所長。又天居自高。龍鱗難犯。在於造次。不敢盡言。時有所陳。不能盡意。更思重竭。其道無因。且所言當理。未必加於寵秩。意或乖忤。將有恥辱隨之。莫能盡節。實由於此。雖左右近侍。朝夕階墀。事或犯顏。咸懷顧望。況疏遠不接。將何以極其忠款哉。又時或宣言云。臣下見事。祇可來道。何因所言。即望我用。此乃拒諫之辭。誠非納忠之意。何以言之。犯主嚴顏。獻可替否。所以成主之美。匡主之過。若主聽則惑。事有不行。使其盡忠讜之言。竭股肱之力。猶恐臨時恐懼。莫肯效其誠款。若如明詔所道。便是許其面從。而又責其盡言。進退將何所據。欲必使乎致諫。在乎好之而已。故齊桓好服紫。而合境無異色。楚王好細腰。而後宮多餓死。夫以耳目之玩。人猶死而不違。況聖明之君。求忠正之士。千里斯應。信不為難。若徒有其言。而內無其實。欲其必至不可得也。
太宗手詔曰。省前後諷諭。皆切至之意。固所望於卿也。朕昔在衡門。尚惟童幼。未漸師保之訓。罕聞先達之言。值隋主分崩。萬邦塗炭。惵惵黔黎。庇身無所。朕自二九之年。有懷拯溺。發憤投袂。便提干戈。蒙犯霜露。東西征伐。日不暇給。居無寧歲。降蒼昊之靈。稟廟堂之略。義旗所指。觸向平夷。弱水流沙。並通輶軒之使。被髮左袵。皆為衣冠之域。正朔所班。無遠不屆。及恭承寶曆。寅奉帝圖。垂拱無為。氛埃靖息。於茲十有餘年。斯蓋股肱罄帷幄之謀。爪牙竭熊羆之力。協德同心。以致於此。自惟寡薄。厚享斯休。每以撫大神器。憂深責重。常懼萬機多曠。四聰不達。戰戰兢兢。坐以待旦。詢于公卿。以至隸皂。推以赤心。庶幾明賴。一動以鍾石。淳風至德。永傳於竹帛。克播鴻名。常為稱首。朕以虛薄。多慚往代。若不任舟楫。豈得濟彼巨川。不藉鹽梅。安得調夫五味。賜絹三百匹。
論誠信第十七
貞觀初。有上書請去佞臣者。太宗謂曰。朕之所任。皆以為賢。卿知佞者誰耶。對曰。臣居草澤。不的知佞者。請陛下佯怒上誠羣臣。若能不畏雷霆。直言進諫。則是正人。順情阿旨。則是佞人。太宗謂封德彝曰。流水清濁。在其源也。君者政源。人庶猶水。君自為詐。欲臣下行直。是猶源濁。而望水清。理不可得。朕常以魏武帝多詭詐。深鄙其為人如此。豈可堪為教令。謂上書人曰。朕欲使大信行於天下。不欲以詐道訓俗。卿言雖善。朕所不取也。
貞觀十年,魏徵上疏曰。臣聞為國之基。必資於德禮。君之所保。惟在於誠信。誠信立。則下無二心。德禮形。則遠人斯格。然則德。禮。誠。信。國之大綱。在於君臣。父子。不可斯須而廢也。故孔子曰。君使臣以禮。臣事君以忠。又曰。自古皆有死。民無信不立。文子曰。同言而信。信在言前。同令而行。誠在令外。然則言而不信。言無信也。令而不從。令無誠也。不信之言。無誠之令。為上則敗德。為下則危身。雖在顛沛之中。君子之所不為也。
自王道休明。十有餘載。威加海外。萬國來庭。倉廩日積。土地日廣。然而道德未益厚。仁義未益博者。何哉。由乎待下之情。未盡於誠信。雖有善始之勤。未覩克終之美故也。
昔貞觀之始。乃聞善驚歎。暨八。九年間。猶悅以從諫。自茲厥後。漸惡直言。雖或勉強有所容。非復曩時之豁如。謇諤之輩。稍避龍鱗。便佞之徒。肆其巧辯。謂同心者為擅權。謂忠讜者為誹謗。謂之為朋黨。雖忠信而可疑。謂之為至公。雖矯偽而無咎。彊直者畏擅權之議。忠讜者慮誹謗之尤。正臣不得盡其言。大臣莫能與之爭。熒惑視聽於大道。妨政損德。其在此乎。故孔子曰。惡利口之覆邦家者。蓋為此也。且君子小人。貌同心異。君子掩人之惡。揚人之善。臨難無茍免。殺身以成仁。小人不恥不仁。不畏不義。唯利之所在。危人自安。夫茍在危人。則何所不至。今欲將求致理。必委之於君子。事有得失。或訪之於小人。其待君子也。則敬而疏。遇小人也。必輕而狎。狎則言無不盡。疏則情不上通。是則毀譽在於小人。刑罰加於君子。實興喪之所在。可不慎哉。此乃孫卿所謂。使智者謀之。與愚者論之。使脩潔之士行之。與汙鄙之人疑之。欲其成功。可得乎哉。夫中智之人。豈無小惠。然才非經國。慮不及遠。雖竭力盡誠。猶未免於傾敗。況內懷奸利。承顏順旨。其為禍患不亦深乎。夫立直木。而疑影之不直。雖竭精神。勞思慮。其不得亦已明矣。
夫君能盡禮。臣得竭忠。必在內外無私。上下相信。上不信。則無以使下。下不信。則無以事上。信之為道大矣。昔齊桓公問於管仲曰。吾欲使酒腐於爵。肉腐於俎。得無害霸乎。管仲曰。此極非其善者。然亦無害於霸也。桓公曰。如何而害霸乎。管仲曰。不能知人。害霸也。知而不能任。害霸也。任而不能信。害霸也。既信而又使小人參之。害霸也。晉中行穆伯攻鼓。經年而弗能下。餽間倫曰。鼓之嗇夫。間倫知之。請無疲士大夫。而鼓可得。穆伯不應。左右曰。不折一戟。不傷一卒。而鼓可得。君奚為不取。穆伯曰。間倫之為人也。佞而不仁。若使間倫下之。吾可以不賞之乎。若賞之。是賞佞人也。佞人得志。是使晉國之士。捨仁而為佞。雖得鼓。將何用之。夫穆伯列國之大夫。管仲霸者之良佐。猶能慎於信任。遠避佞人也如此。況乎為四海之大君。應千齡之上聖。而可使巍巍至德之盛。將有所間乎。
若欲令君子小人是非不雜。必懷之以德。待之以信。厲之以義。節之以禮。然後善善而惡惡。審罰而明賞。則小人絕其私佞。君子自強不息。無為之治。何遠之有。善善而不能進。惡惡而不能去。罰不及於有罪。賞不加於有功。則危亡之期。或未可保。永錫祚胤。將何望哉。
太宗覽疏歎曰。若不遇公。何由得聞此語。
太宗嘗謂長孫無忌等曰。朕即位之初。有上書者非一。或言人主必須威權獨任。不得委任羣下。或欲耀兵振武。懾服四夷。惟有魏徵勸朕偃革興文。布德施惠。中國既安。遠人自服。朕從此語。天下大寧。絕域君長。皆來朝貢。九夷重譯。相服於道。凡此等事。皆魏徵之力也。朕任用豈不得人。徵拜謝曰。陛下聖德自天。留心政術。實以庸短。承受不暇。豈有益於聖明。
貞觀十七年。太宗謂侍臣曰。傳稱。去食存信。孔子曰。人無信不立。昔項羽既入咸陽。已制天下。向能力行仁信。誰奪耶。房玄齡對曰。仁。義。禮。智。信謂之五常。廢一不可。能勤行之。甚有裨益。殷紂狎侮五常。武王奪之。項氏以無信。為漢高祖所奪。誠如聖旨。